在未读之前,一直觉得读卡夫卡是件非常矫情的事情。

不着逻辑的想象,文字骨子里深刻的悲伤,读不懂就读起来没意思。若是书信还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言语逻辑,那么他那些离奇的小说则更甚,好像毫无意义的牢骚,甚至像是痴人的梦呓。

但一旦下定决心走入他的世界,每一步,都是酷刑。

卡夫卡是个犹太人,又因对基督教义持有异议而将自己独立于基督教世界之外;生于布拉格,说的是德语,又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于是犹太民族、斯拉夫民族、德意志民族,三种互相尖锐矛盾着的成分混杂于一身;他酷爱写作,却又无法完全从事创作也并不珍惜自己的作品;热烈地追求过爱情,却又因为骨子里的恐惧迟疑着几次解除婚约。

卡夫卡的一生极其平凡,却异常煎熬。平凡的是人生,煎熬的是思想。

他总被三种感受包围着:陌生感,孤独感,和恐惧感。很自然的,这也渗透到他的写作之中,他毕竟是个天才,便将这几种感受,通过文字,描写得淋漓尽致。写着写着,他开始残酷的解剖自己,自己对自己施以酷刑,拷问自己,自己将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几乎无保留地招供而出。出来了还要继续解剖下去,直到成了一个个极平凡又极惊心动魄的文字。

陌生感,其作品中常有普通自然正常的故事背景,可忽然间一切不可救药地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之物。《变形记》如何开头?可不就是一个对于主人公来说在普通不过的早晨——他要早起,他还要赶火车。可“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没有交代任何原因,没有任何铺垫或先兆伏笔,就这么忽然来了。满篇文章的找可以逻辑地解释这变形现象的征兆,结果是徒劳。卡夫卡不需要那种东西,他要的就是从天而降的陌生感,以此触动人们灵魂深处的不确定感和无归属感,继而引起恐惧。格里高尔对于他热爱的家,《判决》中格奥尔格对他觉得自己无比熟悉的父亲,《失踪的人》中罗曼斯对于他的美国等等。

孤独感,这孤独是无可救药的孤独,与生俱来,挥之不去。《饥饿艺术家》是一篇荒诞有意思的故事,主人公作为艺术家,向人们表演“饥饿”,不吃东西,只喝喝水,被关在笼子中,供人们观赏,但这个表演被贴心的人们限定了一个最高期限:40天,40天后虚弱不已的饥饿艺术家必须停止,吃吃东西。但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艺术家,他总觉得他可以继续饿下去,去创造更大的艺术奇迹。终于有一天他如愿以偿,没人再去数他多少天没吃东西,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他,等人们再次发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可此时的他仍要继续饿下去,人们也就抛弃了他。自己珍惜之物只要不是大众认可之物,便随时被遗弃。你坚持,无比孤独;你放弃,亦是无比孤独。卡夫卡告诉我们:来来往往,我们都是一个人,不曾变过。这也许太消极,但事实如此。

恐惧感。恐惧外部世界对自身的侵入,恐惧内心世界的毁灭。这是卡夫卡在作品中最广泛存在的必需品,似乎每个文字都在暗暗使劲,努力制造一种简单却无边的恐惧。陌生感也好,孤独感也好,  不确定感和无归属感也好,都在恐惧这一点上结合。“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这就是他的作品。这个人的本质他自己来形容表述,那就是恐惧。其实他只是太认真,太认真于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太认真于自己的灵魂。他越向深处解剖,就越不安;越不安,它便更深一步解剖。这种解剖和这种感情往往复复,已成了他生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因此他找到了写作——这能将两者联系于一体的方式。他最终痴迷于此,无法自拔。

卡夫卡不只在讲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他在拷问,拷问自己,拷问所有读他作品的人,用的是酷刑,最严厉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