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

——深夜读《汉书》

二更天，青灯一盏。枯黄色的史卷记住了太多的故事，忍受了太多怀疑的目光，早已像历史本身一样疲倦不堪，再也无法承受哗啦啦的快翻带来的冲击，所以那小生每一页都像在揭晒好的宣纸，只怕弄破半点。古籍啊。

“挺晚的了，快点睡吧。”坐床上的老猫小声嘟囔着。在这座孤独的小楼里，它是唯一能和那小生说话的活物。

“嗯，嗯”小生答应着，可老猫一听就知道他什么也没听清。

“今天这本叫《汉书》，记录了那个叫‘人间’的地方二百二十九个春秋的历史。那时通知人间大片区域的是个叫汉的国家，是个强盛的王朝。”小生自说自的。老猫一翻身爬上了案头，差点打翻灯盏。“都写了些什么？那么好看，惹得你老不睡觉？”

“唉，这书厚着呢，都跟你也说不清。算了，把我刚才读的那段讲讲吧。”小生总算听见了老猫说话，于是顺坡下驴。他反应很快。

“刚才那段主要介绍了一个叫苏武的人，作为汉的使者到访一个叫匈奴的国家。这期间他被扣留，和曾经汉的将领——如今已经投降匈奴的卫律和李陵——作了一番谈话与交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十九年之后，他才得以回到汉朝”，那是的他已经老了。”

“这就完了？太敷衍了吧！再说详细些！”这老猫一样喜欢“人间”的故事，肥胖的身躯凑的更近了，困也不困了，可小生怕它弄坏古籍。

“好吧好吧，那你坐好了。写史即写人，我们就从这三个人来聊起。先说卫律吧。汉朝待他不薄，可他被俘之后，因匈奴许他荣华富贵，便然投敌，完全没有一丝丝的羞愧和自责。要知道，像他们这些人，从小就受到一种叫‘儒学’思想的教育和熏陶。在‘儒学’中，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它的统治者——人间管他叫‘皇帝’，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可他那么轻易就抛弃了这些，安然地享受着降敌所得的一切奢靡。他心中有的，只是自己的富安而已，儒学痛骂的‘判主背亲’算不了什么。这种观念和行为，现在的人间管它叫‘深深的利己主义’，就是除了自身的发展别的一概不问的意思。”

“嗯——”老猫发出一声赞同，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也来了精神，“看来这个人的行为值得现在的人和我们好好反思反思了，毕竟不论我们还是人类，都爱好享乐，但究竟如何享乐，享乐的同时还该不该问别的，是需要再讨论的。”

“别扯远。第二个人，李陵。他和卫律不一样，他出身望族，祖先是号称‘龙城飞将’的汉朝名将李广。因这层关系，他开始也很被汉朝皇帝器重。一次，他带着五千人出师不利，遭匈奴人的军队围困，迫不得已头像了匈奴人。但儒学在他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他坚信自己要忠于国家，投降只是权宜之计。因此他一直在谋划如何重新归汉，不负皇帝圣恩、祖宗威名。可现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皇帝得知他降敌以后大怒，将其满门抄斩，并将家财尽数充公。这样一来，他一无所有了——钱没了，名节没了，连至亲都没了。回不去汉朝，他只能空老异国，当然痛苦不已。‘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忠君爱国’的人间所谓立身之道，于是他后来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老母已死，欲报恩兮将安归’，他是个可怜人。”小生喝了口水，顿了一顿，向窗外看去，天已三更了。

“像他这种人物——人间管做‘悲剧式的’——是既可惜又荒唐的。”老猫在案上翻身躺下，早已斑驳的红色皮毛和着灯盏的光，像烧着了一样。“一方面，他李陵没能勒石燕然反而失去一切，一腔热血之人却最终功业未成而身败名裂，是在让观者扼腕；另一方面，由于他没有做到那儒学中叫‘杀身成仁’的那一条——他不想死，所以人家那些记录发生过的事的人们（人间管他们叫“史官”）就不会对他有什么褒奖，只会给他一个‘降敌者’的名分，让那杯‘变节’的苦酒永远摆在他的坟前。”老猫经的事可比小生多得多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好好好，我赶紧继续。这第三个人啊，苏武，那可就真的不同凡响了。他出使匈奴期间因被怀疑参与谋杀匈奴首领（单于）而遭到囚禁。前面的卫律、李陵都受命劝他降匈奴，可他软硬不吃，坚决不投降。就这样他保住了自己作为汉朝使节应当维护的自己和国家的尊严。他在异国整整呆了19年，裂地的寒冷难凉他一腔热血，掉尽节旄的节杖灭不了他一往深情。即使回不去，他也要以死明志。最终他回到了汉朝，归来白头，依稀出使时，那个风流倜傥少年郎。”

老猫听得发了呆，一晌才回过神来。“这个人根本不是只笃信儒学，简直就是儒学的化身。他，他，他简直......”

“他简直什么？词穷了吧，老家伙，嗯？”小生颇带嘲弄地看着老猫。老猫有些尴尬，把头扭向窗外。

“别急嘛，你这年轻的”老猫把头转回来，忽然正色道：“我佩服他。虽然他只是个人，与我们神族没有交集。他忠于职守，心中永怀国家，为崇高的理想永远坚定，相信无论现在多么黑暗，那传说中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儒学说‘守节’，他完全地做到了。与其说他守节，不如说他就是节的化身。19年啊，在我们这不过是19天而已，刻在人间那得多难熬啊。可他撑了下来。或许你并不知道，儒学有种更高级、更神圣的形式，叫做‘士大夫精神’，它强调一个人，尤其是有知识的人，生来就是要为更多的人而活，为让国家变得更好而活。苏武的事迹虽然没有直接体现出这种精神，但他拒不投降、誓死守节的精神和行为在当时和后世的许多人中产生了难以磨灭的积极作用，为他们树立了标杆，让他们得以像他一样忠诚、坚韧、明大义。这就无疑让国家因多了像他一样的人而变得更好。难道不是吗？”老猫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

这时它才发现小生早已倒在案前睡着了。也正常，平日里若没有那样的书看，他得早一两个时辰睡觉。

于是老猫轻喵了一声，窗户应声而闭。此时灯也恰好燃尽了，屋里一下子暗得只剩下月光。

老猫在小生的头边蜷下。

“只是三个人就让我们难以平静，他们编的史书真是厉害。再一个，那人间真是个不一般的地方......”想着想着，老猫也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