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梦月魂

——读《穆斯林的葬礼》

接过这本书,这是一个母亲正在捧着自己的婴儿。

月牙白的精装封面,一晚安拉的新月,伊斯兰式拱顶建筑,下面站着一颀长女子,简单几笔勾勒身影,恰好与开头的描述相呼应:

清晨,她走来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她下了车,略略站了站,环顾着周围。然后,熟悉地穿过大街、小巷,向前走去。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白色的西服裙和白色的皮鞋,几乎通体洁白,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而直,未施任何唇膏的淡红的嘴唇紧闭着,颊旁便现出两道细细的、弯弯的、新月形的纹路。微微鬈曲的长发,任其自然得舒卷在耳后和颈根。耳垂、颈项都没有任何饰物。尽管鬓边的黑发已夹杂着银丝,她却并不显得过于苍老;不认识她的人,把她遗忘了的人,也看不出她曾经是怎样的年轻。

来自序曲“月梦”,来自梁冰玉,妄自以为冰玉和女儿新月同是出自燕园,却命途凄舛的性情女子,清高而又富于才华。多年后,梁冰玉走在这里,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梁君璧手底下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像姐妹,一半像母女。玉儿与君璧之夫,她的奇哥哥流落英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她无休止地向韩子奇诉说着最痛苦的一切:杨琛、奥立佛,奥立佛、杨琛,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灵魂的人,从两面夹击这个曾经两度坠入情感纠葛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宁。人生本来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刚刚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

之后发生的故事令许多人指摘,认为是对伊斯兰的亵渎,是乱伦,“新欢”?“外遇”?却又出自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小说至此,琢玉,卖玉,护玉,守玉,视玉如命的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绝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

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不值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也许这边是霍达女士引领读者去思索的人生命题。

虽然命运把梁冰玉、韩新月母女分开了,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心中的月亮,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她的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的心里。也许,冥冥之中的真主并不承认冰玉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她仍虔诚地祈祷,不是为了她这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是为了她,我的女儿。她说:“我祈求真主保佑你,给你幸福,给你爱,让你在这个冷漠的尘世中得到温暖,让你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中充满希望,让你的美丽的青春光辉灿烂!这样,妈妈就满足了…… 

妈妈走了,继续在陌生人当中孤独地旅行,不是去寻找谋生的路,也不是去寻找爱,而是去寻找自己。人可以失落一切,惟独不应该失落自己。妈妈过去的三十年已经付之东流,从今以后,将开始独立、自由的人生!”

是谁说,那些往事,让我们学会回忆,那些悲剧,让我们学会流泪。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们更加敢于去憎恨,去热爱,去尝试,去体验!在生命这片纯白的空地上,我哭了又笑了,一点点明白人世所谓的道理。每个人,有太多阴湿的心情,需要让他们彻底暴露在阳光里,把过多的水分蒸发。是谁,告诉我:成长是湿的。幸福和青春都不过是一串断续的省略号。小说在冰玉的追寻中开始,又在她的追寻中结束,多少的爱,多少的恨,都湮没在穆斯林肃穆的灯火中。

刘白羽评价此书时说:梁君璧之叱咤韩子奇之愁肠百结,都衬托新月,净化主题,至新月之死,大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势。

《诗经》里简单质朴的句子,便莞尔一笑,是无须伤感的,我不呼喊,不啼哭,我们咀嚼一句简单的言语,就恍惚里思绪万千。

新月!这是新月吗?

楚雁潮在白幔前歇斯底里:

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

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

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

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

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

面对这死,只有沉默。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

一如这个纯粹的民族,他们安静祥和,崇尚圣洁,但不容玷污。还记得一部近来虽没有多少人真正看过,但在阿拉伯世界引起轩然大波的电影吗?我们甚至连这部涉嫌诋毁伊斯兰先知默罕穆德的电影名称、导演都不知晓,但我们看到在埃及、以色列、沙特甚至是德意志,黧黑的皮肤,络腮胡子的穆斯林示威游行。我生命和平年代西式文化要染指这个古老的宗教,如果多元的民族文化离我们而去,世界终将空洞如白纸。

我宁愿保存那真,感受一个穆斯林家族,六十年间的兴衰,三代人命运的沉浮,两个发生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内容却又交错扭结的爱情悲剧,回望中国穆斯林漫长而艰难的足迹,贯穿着玉与月,两者均由爱而熔铸。

同样是严肃文学,她没有《百年孤独》备受媒体吹捧,搞一点“魔幻”或“神秘”的气氛;

同样是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她没有《白鹿原》创建的那个乡土情结,不沾信仰的浓缩世界;

同样是爱情悲剧,他没有《红楼梦》让人含着泪一读再读的冲动,仅读一遍,已经心力交瘁,完美到让人不忍再次籀读,也不是任何一撮演员能演绎出的。

精心摩挲,曲终掩卷,荡气回肠,铭诸肺腑,终身难忘,随珠和璧,明月清风。

青春与理想,长久的活着,却可以痛哭。只有另一种绚烂,于寡淡的日子里,瞬间绽放。

我们终于会遗落一些什么,是吗?

却也总会有些,坚定地相信和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