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珠玑不寻常

——浅析《红楼梦》与曹雪芹

我一直觉得完美并非美的最高境界，有时，真正的美总有些许残缺。法国人慨叹阿芙洛狄忒之双臂俱毁，中国人慨叹《兰亭序》之真迹无存。据说最伟大的往往并不是最完美的，缺憾也是美的一部分——大概也只有这么说，才能稍稍弥补人们对于《红楼梦》没有写完的遗憾。

在中国文学史上，再没有哪部著作能像《石头记》那样被冠以“巅峰”二字，也再没有小说家能像曹雪芹那样被标上“最伟大”之名。他仅仅活到四十岁，却创作出影响国人两百多年的经典。如今英国有研究莎士比亚的莎学，德国有研究《浮士德》的浮学，而我们也可以充满自豪地向世界宣布：中国有红学，《红楼梦》是让所有文学家批评家都不能无视的经典。

贾府盛极而衰的历史让无数人扼腕嗟叹，宝黛钗的爱情悲剧也早已妇孺皆知，可无论读多少遍《红楼》，你仍旧会被它经久不衰的魅力所震撼。书里的每个形象都骨肉丰腴栩栩如生。性格叛逆以至乖癖的贾宝玉，柔弱无依又刚强倔强的林黛玉，雍容娇贵的大小姐薛宝钗，活泼的湘云，泼辣的熙凤，还有一系列跃然纸上的大人物小人物，共同构成了《红楼梦》波谲云诡又磅礴宏大的画面。我不知道曹雪芹是怎样福至心灵十年如一日写下了这部著作，也不知道是否后无来者，但他绝对是前无古人的。

雪芹说《石头记》“十年辛苦不寻常”，又自称“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可是《红楼梦》改写了二十多年，增删何止五次？直到去世为止，写作的过程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赋不像雅典娜，从她父亲宙斯眉宇间跳出来是时就全副武装。不断改写的过程可以看出他的成长。这正是他伟大的地方——彼时无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中国长篇“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晩集”。曹雪芹就是在这样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日夜苦耕一砖一瓦地垒砌起了中国古典文学里一座至高至伟无可超越的抵天之柱。他的的确确是一位勇士。

今天我们怀着崇敬的仰望的视角拜读《红楼梦》，盛赞它的多姿多彩，叹惋它的残缺不全。张爱玲说人生恨事有三：“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是我们共同的遗憾。可惜两个半世纪前曹雪芹和他的著作从面世起就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他发誓终生不事科举，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后半生，还被居心叵测的政府指责为“惑乱民心”。惑乱民心与否我们不得而知，但《石头记》前八十回晴天朗日棱角分明，后四十回却灰暗混沌，人物也显面目可憎——当局授意下的高鹗续书完全成了狗尾续貂。我常以为曹雪芹受到的最大的苦难并非生活上的困顿，而是他的作品胡乱篡改以至面目全非。《红楼》残了还不打紧——维纳斯断了臂仍美的异常，可如果给她安两只金手臂，那就显得不伦不类且唐突佳人了。

是的，人们总要到很久以后才感受到一种文化上的山崩地裂。但那已是余震。真正的崩塌发生时，人兽都无所察觉，街市寻常，行人如织，风高日暖，春意阑珊。